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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-03-12

| 勝負師：執著於勝負的人會失去更多

勝負師，圍棋術語，指以贏棋為最高目的的棋手，下法兇悍淩厲，不在意棋型是否優美，不在意下法是否難看，也不在意是否下出了精妙的棋路。
 
和勝負師相對的是求道派，追求的是在每一局棋中超越自我，每落一子都體現出圍棋之美。
 
對於有能力角逐勝負的人而言，我認為應該儘量避免做個勝負師。
 
爭勝是人性，但是以勝利作為唯一目的，最終得到的可能不如失去多。尤其是勝利近在眼前、清晰可見的時候，它同時也會讓你的視野變得狹隘。
 
我來講講我自己的經歷吧。我的第一家單位人員構成非常可怕，加起來有一百號人，但是職位只有正副科長三個位置，而且三個人都還年富力強。年富力強不可怕，可怕的是整個單位是個邊緣技術部門，平調或者升職的可能性都非常小。於是，哪怕是一個副股長級的小組長，也能讓人打破頭。順便說一句，並不存在股長這個行政級別，那只是個頭銜而已，有一點內部待遇上的不同，俗稱“內部糧票”。
 
所以我在那兒待了幾年之後，周圍本來友善親切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。原因是有傳言說，我也是下一次領內部糧票的人選。於是，其他認為該輪到自己領糧票的人對我的態度就變得充滿敵意，在工作中合作越來越困難，仿佛只要幹掉我，那張糧票才能十拿九穩。
 
其實他們並不知道我當時的真實想法，我一心想著趕緊調走，從邊緣部門轉去核心部門，哪怕是去掃地都好。按照這種人員結構和江湖地位，送我個科長我也不願意做。不過我並沒有表明態度，而是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如何針對我。
 
過了一陣子，我終於得到了我朝思暮想的調令。調令下達那天，人們臉上的表情簡直是精彩極了。有難過的，有惋惜的，有不出所料的，也有如釋重負的。無論是哪一種，當場就一致決定了要為我開一場送別宴。
 
席間，一位曾經以為我要搶糧票的同事專門找我敬酒，說沒想到，真的沒想到，事情會是這樣。然後為之前的事情向我道歉，連飲三杯，請我多包涵，生活真的不容易，還請你要理解。反而弄得我有些尷尬。當然，最後是他勝利了，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那張內部糧票，不過事情和他想像的並不相同，其實並沒有人要和他爭什麼，一拳揮在了空處。
 
我到今天都依然認為他是個好人，在我剛入職的時候，他如同一位寬厚的老大哥，對我多有照顧，教我的時候也絕不藏私。只是一張內部糧票出現的時候，他太想要了，也太想贏了，不知不覺之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，也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其實很滑稽。
 
在我看來，他就是個勝負師。專注于眼前的勝利，最終也獲得了勝利，但是卻沒有看到更大的圖景——在整個公司層面，我們所屬的部門並沒有任何核心價值，所以也自然不需要安排多少個管理崗。一個人只要待在這裡，就不會有任何發展空間，所有人都是彎著腰低著頭在透明天花板下面幹活。從我第一天報到上班，弄清楚單位的結構和位置之後，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跑路，只有跑路才有活路。
 
如果要比較的話，我認為我不如他聰明，性格也沒有他溫厚，同事們也要更喜歡他。我所看到的事情，他應該更早就已經看到，而且比我更透徹。但是他不如我有決心，我追求跑路，他轉而追求糧票。一旦開始追求糧票，所有人在他眼裡都是對手，反而對自身的處境視而不見。
 
我並不反對勝負師，因為生活工作中的競爭很難避免。當出現利益之爭的時候，人們並不會堅持溫良恭儉讓。能夠下出勝負手，一舉奠定勝局，自己的生存空間也會更寬鬆一些。
 
理解歸理解，我還是建議儘量避免做個勝負師，多去考慮一下還有沒有別的選擇。世事如果是一局棋，對於一顆棋子來說，最重要的事情是弄清楚自己在哪裡，在棋盤上的重要性如何，還有沒有可能挪動一下，控制更多一點局面。如果不幸做了棄子，那總要想辦法起死回生，或者換另外一局。
 
而且，長期做勝負師會讓人變得很偏狹，得失心變得非常重。我平常哪怕是推薦一本小說、一部電影，也會有人問我：看了有什麼好處？看了我能獲得什麼？這樣的問題我真的無法回答。因為這就不是個得失的問題，也談不到好處不好處。
 
一個人即便取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所有勝利，也依然需要處理他和家人的關係，他和朋友的關係，他和生活的關係，他和世界的關係，以及他和自己之間的關係。後者中任意一項出現問題，他依然會覺得不幸福。而所有這些關係，大概都不是可以用得失來衡量的。
 
勝利的確可以產生滿足，但那不過是精神世界的一個角落而已，還有大量的空間需要去填滿。所謂豐盈的靈魂，說的難道不是存在許多無用之物？所謂內心的滿足，說的怕也不是單一來源吧？
 
生活中的勝負師，最根本的問題我覺得還是怯懦，害怕自己失敗。懷著這樣的想法，一個人很容易敗壞和自己之間的關係。是否可以接受自己的失敗，這是一個人是否成熟的標誌。如果可以接受，那麼自然可以從失敗中汲取教訓和力量，還有再戰的能力。
 
同時，這樣也不會把自己逼迫得太緊，除了勝利之外沒有第二個選項。我以為，這樣理解自己可能會比較全面，承認自己會犯錯，承認自己會失敗，承認自己認知不全，人生會多出許多彈性和韌勁。認為自己必須取勝，即便連續100勝，一次失敗也會讓人立即脆斷。這樣的例子實在是不勝枚舉，為了不得罪人，我就不一一列舉他們的名字了。
 
如果你要問我最有效、最直接、最大利益化的任何方法，我這裡都沒有。因為我不是勝負師，也不是求道派，算起來，我只是個跑路師。每一次跑路之前，我都會打許多免費工，為的只是得到一個讓我嘗試的機會。我不會計算這裡面的得失，也不因為最後自己放棄而覺得是損失。
 
我有一個猜想，那就是人這一輩子裡放出勝負手，一擊必殺的機會是有限的幾次。如果我在處處爭勝，時時出手，也許真需要我發出致勝一擊的時候，額度早已經消耗完了。回到我一開始說的職場往事，五年時間裡我只有一次行動，那就是完成調動。那一次是決定性的，但根本談不上勝利或者失敗，因為並不存在對手。我需要克服的只是自己內心的恐懼，對卡在原地的恐懼，對新職位是泥潭的恐懼。幸運的是，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，我繞過了透明天花板，在別處看到了真實的藍天。
 
我忍不住猜想，自從阿爾法狗出現之後，所有的圍棋選手應該感受到了真正的快樂。無論是勝負師還是求道派，也無論之前他們如何爭執不下，他們的彼此對立在AI出現之後，突然全都變得沒有意義。他們中的任意一方都看不懂AI的棋路，連AI的設計者也不能，但是AI最後總是能證明它的下法是鎖定勝局的關鍵。這時候勝負已經變得毫無意義，甚至連美不美也變得無足輕重，因為有更高的存在超越個人理解能力，下棋也就由此變成了一個純粹的樂趣。
 
轉載自「和菜頭‧成年人修練手冊」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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